转眼三月已过,容齐确如昊辰所想,以前刑部尚书贪腐一案入手清肃朝堂,但行事十分激进,并非昊辰所设想的那般缓稳行之。此案审了三个月竟还未结束,这一根萝卜带出的泥,牵扯了近半个朝堂,已经有大小20位官员入狱,一时间文武百官人人自危,有一些经不住压力主动招了的,被从宽发落,或革职或贬官,连每日早朝的人数都少了不少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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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场并无温情的欢愉过后,容齐起身离开,甚至没有多看身边那业已熟睡的女子一眼。小荀子将一小撮白色粉末加入燃着的香炉之中,便也匆匆赶上容齐,一起回了泰安殿。那是千子莲的花粉,无嗅无味,燃烧后却可避孕。

次日容齐略有低烧,未去早朝,他倚在榻中阖眼小憩,听着窗外雨声,却也睡不踏实,都快入秋了,这雨水还是不断。今年自进入汛期,水患不断,洛水和湘河多处决堤,大片良田变泽国,民众纷纷出逃、流离失所,就连京城外都聚集了大批流民,治水、赈灾、流民安置、灾后重建……,桩桩都是烦心事。

当真是多事之秋,他最终长叹一声,坐了起来。“头痛,小荀子,来给朕按按。”他说道。

小荀子忙应声上前,手指抵住容齐后脑和太阳穴为他按摩,他这手法是专门跟太医学过的,且力道适中,让容齐颇感舒适。想起昨日收到了昊辰的书信,这让容齐嘴角不禁微微上扬,昊辰在信里报了平安、写了些西洲的见闻、还劝他朝堂之事不要如此激进,容齐苦笑一下,他自然知道徐徐图之更利于设计稳定,可是他没有时间了啊……还有昊辰那字迹,不复以前的端正刚劲,看着虚软无力的,而且这一封信,似乎是分了三次方才写完。

“昊辰他莫不是伤到了手?”容齐自言自语地说出心中疑惑,却感到小荀子在自己额上的手微微一抖,顿了一下复又继续。

“小荀子,你是不是知道什么?”容齐问道。

小荀子的手又是微微一顿,“这奴才能知道什么啊,公子他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去,伤到哪儿都有可能的。”

容齐轻笑一声,说道:“小荀子,你与朕朝夕相处了十几年,你当朕不知道你哪句话是真、哪句话是假?——说,到底发生了什么?!”

容齐的口吻倏地严厉起来,小荀子立刻惶恐地跪了下来,支吾着说道:“陛下,您那时候病着,奴才便没敢说,公子他……他在受了杖刑的第二日,便被太后废去了双手。奴才实在是怕您伤心,便自作主张将事情隐瞒了下来,还请陛下责罚。”

容齐只觉得心脏一阵紧缩闷痛,他沉声说道:“花无谢呢?他当时在做什么?朕让他寸步不离地守着昊辰,他就是这么守的?!”

“陛下息怒。”小荀子急忙劝抚道,“太后下令支走了他,他身为人臣也是身不由己啊,陛下,事后他亦是自责不已。”

小荀子低着头,见容齐并没有再出声责备,便又劝慰地说道:“陛下,公子的双手当时立刻就请了太医延治,并未耽搁;而今公子已能提笔挥毫,可见他在西州也得遇名医,假以时日,说不定能恢复如初呢。陛下,您别太难过。”恢复如初,这四个字小荀子自己都不信,昊辰的伤,当初太医看过之后纷纷摇头,他能恢复至今当属不易了。

容齐眼中含泪,笑得凄苦,他怎么可能不难过,那是自己心心念念喜欢着的人,被人如此欺凌,他却甚至一无所知,可就算当时知道,也是无济于事。胸口又是一阵闷痛,痛得他弯下了身子,发出一声呻吟。

“陛下,您别动怒,龙体要紧。”小荀子连忙劝道,“要不您打我一顿出出气,好过自己憋屈着。”

“是朕自己无能保护不了他,打你做甚?”容齐摇摇头,无力地说道。

“陛下,您这脸色着实不好,要不宣刘太医来……”小荀子话音未落,殿外便有宫人来传信,说太后请陛下去凤仪宫议事。

“陛下,您身子不适,要不就别去了?”小荀子小心地建议道。

“无妨,这个时辰应是朝会才散了不久,太后想必是有要事。”容齐一边说着,一边朝小荀子伸出手,讨要什么东西。

小荀子却面露难色,“陛下,那药您还是少吃……”

“少废话,拿来。”容齐无情地打断他,小荀子无奈,只得从怀中拿出一个白玉小瓶放入容齐手中。

容齐从中倒出一粒小药丸,含入口中,清苦的味道自舌下散开,片刻之后便缓解了他大半的不适。小荀子眼中却满是担忧,这药见效虽快,可久食伤身。

凤仪宫内,符鸢面沉似水地看着容齐,见他面色虽不佳,但精神却还炯奕,愈发怀疑他今日是故意不上朝,给自己难堪。

容齐平静地与她对视,问道:“儿臣观母后神色不善,可是今日早朝谁令母后不快了?”

符鸢不答,却反问道:“陛下这脾气,还要闹到什么时候?”她一时大意,让出了刑部尚书这么个位置,却不曾想让自己的势力折损了近半,如今两党势均力敌,容齐已能在朝堂上与自己分庭抗礼,而变成今天这副局面,不过三月有余,她还真是低估了自己这“乖儿子”。而今水灾不断,民间竟有流言说是“上天不满她这太后越殂代疱而降下的灾祸”,也不知这流言与容齐有几分关系。

“闹?”容齐淡然笑道,“儿臣没有闹啊,儿臣只是在做一个帝王应做的事。”

“帝王应做的事,便是放着众多贫苦灾民不管,与你的母后置气、作对吗?”符鸢厉声问道。

容齐眉头微挑,心中冷笑,她居然用万民疾苦来施压于他,“母后仁慈,”容齐说道,内心却不无嘲讽,“不过西启上至朝廷下至民间,苦官吏贪腐久矣,再不处置,只怕会动摇国之根本,而今大灾,刚好查抄了这些贪官污吏,赃银用来治水赈灾,岂不正好?”

“笑话,众多官员都被你关进了大牢,朝上无人可用,如何治水赈灾?”

“我西启人才济济,怎会无人可用,儿臣新近提拔的几位青年才俊,不合用吗?”

容齐这话不说还好,一经出口,符鸢顿时面色铁青,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。

小荀子紧张地轻咳一声,他家陛下往日可不曾如此针锋相对,还专往太后的痛处踩,可见是恼怒太后对昊辰的所作所为,但如此开罪太后,是不是不太好……

“母后脸色不佳,想必是累了,那儿臣便先行告退了。”容齐说道。

容齐起身行礼,转身欲走,小荀子一颗心刚放下,就听容齐继续说道:“其实母后大可不必为朝堂之事如此劳心的,交给儿臣便好,儿臣如今长大了,可以为母后分忧了。”

小荀子一颗心收得更紧了。

符鸢目光更为阴鹜了几分,却不怒反笑,“陛下成婚也有些日子了,夫妻间感情可还好?”她问道。

“尚可,”容齐答道,“皇后贤惠,朕很满意。”容齐顿了一下,继续说道,“母后,儿臣想替皇后讨个恩赐,那些药汤子,就别再让她喝了,儿臣问过太医,皇后身体康健得很,补药吃多了也是有害无益的。”

“你母后年纪大了,这不是求孙心切吗?”符鸢假笑一下,凉凉说道。

“子嗣一事,是儿臣这身子不争气,您就别为难皇后了,再说我们成婚也不过三月,当年静娴皇后怀上长公主,与父皇成亲已1年有余;而您有了儿臣,也是入宫5年之后的事了。”

往事再被提及,符鸢只觉心头一片寒凉,入宫5年,她从宠冠六宫再到被打入冷宫,这天堂到地狱的滋味她受过,再不想受第二次!她抬眼,看着容齐,眼中竟冷冰至毫无温情。

“陛下既然身子不争气,便该好好调养才是,就算为这江山有继,也不该如此操劳。”符鸢说道,而后她沉默片刻,似犹豫,又似决意,“本宫前几日,听宫中一嬷嬷提到20年前,你父皇微服出宫私访,曾与一民女有过一夜风流,那女子后来似乎产下一子,若是真的,也算你庶出的皇兄,此事若是真的,定没有叫皇室骨血流落民间的道理……”

“竟有这等事?”容齐惊奇着打断了她,他倏而一笑,“突然多出个皇兄,儿臣还真是有些无所适从。但儿臣若是阻挠皇兄回宫,便是为不义,恐怕会被多方指责诟病。”他无奈一叹,“那此事便交由母后做主了。”

符鸢只是冷冷地看着他,却并不答话。

容齐依旧谦逊地笑着,“聊了这么久,想必母后也累了,儿臣便告退了。”

当他踏出凤仪宫,脚下倏地一个踉跄,小荀子赶忙扶住他。他抓着小荀子的手臂,站稳身子,低着头发出了一串低沉又悲凉的笑声,这母慈子孝的外衣披了十几年,今日终是撕了个支离破碎……

孤寒宫,容齐坐在廊下,轻弄琴弦,弹奏着一曲《半山听雨》。悠扬宁静的旋律,与耳边的雨声倒是相得益彰,随着余音袅袅逐渐散去,容齐也平复了心绪。这皇家,本就情缘淡薄,父子、母子、夫妻、兄弟,皆抵不过一个“权”字。他曾想过,自己身逝以后,给母后安排一个退路,就算清苦一些,但起码保她平安,可如今看来,他们母子怕是不能善了了。既如此,那就让她偿还了今生造下的孽,来生,愿他们都不再入这深幽宫门。

眼前景致与昊辰离开时并无二致,梨树的叶子被雨水冲刷得翠绿油亮,里面藏着几颗早熟的梨子。回想自己这不足20年的光阴,似乎只有在这孤寒宫里才有过片刻的欢愉,那时候他身边有无谢、有昊辰,可现在又剩他自己了。两个月前太后许是报复自己最近的忤逆之举,将花无谢调出了宫,去做了禁卫军副统领,这倒是正中容齐下怀,无谢如今掌控着禁卫军一半兵力,待他们母子不得不兵戎相见之时,无谢正可以成为一个极大的助力。

但如今他们也不能再见面,无谢离宫之前,容齐故意与他大吵一架,并重重责罚了他,让太后以为两人恩断义绝,如此才好放心重用于他。

一边伺候着的小荀子这时迟疑地叫了一声“陛下”。

容齐并未抬头,只不经心地“嗯”了一声。

“陛下,太后方才说的,会是真的吗?”小荀子忧心忡忡地问道。

容齐嘲讽地一笑,“父皇他前后纳了30多位嫔妃美人,20年里只有一位皇子和三位公主。然而出宫三日,荒唐一夜,就生出一个儿子,你信?”

“奴才自然觉得这事有蹊跷,可是也并非全无可能。”小荀子说道。

容齐抬眼看了看他,笑道:“怎么?怕我被取而代之?”

“不不不,奴才哪敢这么想,”小荀子连忙辩解,“奴才只是担心您。”

“没什么不敢想的,太后她就是这个意思,”容齐浑不在意地说道,“今日她只是给我个警告,如果我继续不听话,说不定这皇位真就不是我的了。无命,”容齐突然提声说道,“去查查,是谁这么大胆子敢冒充皇室子嗣。”

容齐声音冰冷,他这位不知是真是假的皇兄,只能是假的。

西州首府城外,一座临时搭建的帐篷里,昊辰翻看着刚刚送来的账册。今年入夏后洪涝频发,西州这块宝地虽灾情不甚严重,但有不少投奔而来的灾民,所幸西洲富庶,安置不是问题,问题是怎么能少花银子多做事……

昊辰正思索着,周生辰带着一阵清凉水气揭帘而入。

“师兄?你怎么来了?”昊辰问道。

“看这天色快下雨了,特地来接你回府,”周生辰说道,“我让你帮忙督管一下流民安置的事宜,可没让你废寝忘食,万一给你累个好歹,我怕曾先生连我祖宗十八代都骂活过来。”

昊辰笑笑,说道:“不会的,我如今好多了,没那么娇弱。”

周生辰细看昊辰的脸色,确实比之前好些,心道:莫非这就是天生劳碌命?有事做比成天歇着还精神。他不禁一笑,说道:“我今日去了嘉林关,你那以工代赈的法子的确不错,工事进展很快,那些青壮灾民为了能多挣些工钱,都很卖力。”他从怀中拿出一封书信,递给昊辰,“京城来的信,刚好在嘉林关遇到信使,便拿了回来。”

听到“京城”二字,昊辰的眼睛瞬间亮了一亮,但展开信笺,神情却黯然了片刻,随后他将书信置于桌上,周生辰看见上面只有八个字,——“破而后立,速战速决”,落款一个“齐”字。

周生辰偷偷看了看昊辰,他天天盼着的书信,却只有这冷冰冰的八个字,心中的失落可想而知。可是容齐写给自己的信里,却是洋洋洒洒好几页,诸多叮嘱都是拜托他好好照顾昊辰,可谓是情真意切,还特地嘱咐了不得告知昊辰他信中内容。这两人,分明是两情相悦,却碍于身份世情,不得相守。

周生辰轻叹一声,这两人都是理性之人,长痛不如短痛,这不该有的情丝还是趁早斩断的好。

昊辰看着眼前的八个字,心中不禁苦涩。容齐聪慧非常,怎会到今天还不知道上巳之夜自己的那点盘算,自己利用了他的真心,如今他还肯给自己只言片语,他该知足的。至少日后,他们还可以是君臣。

昊辰看着眼前的书信,沉静说道:“看陛下这意思,恐怕冲突日后还会加剧,万一兵戎相见,师兄,届时恐怕要劳烦您带兵入京,西州守着边境,还要谨防宸国趁机作乱。”

“放心,只要陛下一道诏令,我西州30万大军随时为他所用。”周生辰说道,见昊辰拱手便要道谢,他一掌按在了昊辰手背上,笑道:“不用客气,我也是为我自己,太后不失势,我南辰王府就不太平,我成亲还不到一年,那么好的媳妇,我可舍不得她做寡妇。”

昊辰笑笑,便也不跟他客气,脑中却不自主地出现了西州的地形图,“若宸国当真进犯,首当其冲的应是禹城,也可声东击西,佯攻禹城,实取杨河……”

“这还没打起来呢,想这么多干嘛?”周生辰屈起手指在他额头敲了一记,“再说打仗这事儿,我不比你熟?时辰不早了,回家吃饭先。”

晚间,周生辰于灯下准备回信,提着笔回想容齐信中内容,不由得蹙起了眉头,其中有些字句细想起来像是交代遗言一般,素闻这小皇帝自幼体弱,该不会……

周生辰摇摇头,停止胡思乱想。容齐才及弱冠,这么年轻应该不至于,何况他若当真英年早逝,这江山不又得落入太后之手,他如此大张旗鼓整治朝堂,必然是为了个长治久安。如此,定下心神,周生辰提笔回函。

转眼已是腊月。

容齐自迷蒙中清醒过来,看着眼前帷帐,出了一会神,他刚刚还在朝堂上来着,御史台又弹劾了几个官员,但无甚大事,双方闹哄哄的一片;礼部提议增加公学提选人才,工部提议整治水利未雨绸缪,倒都是正事,可是户部又在哭穷……

“陛下,您醒了?”小荀子探头过来,轻声询问。

“嗯,朕刚刚是晕倒了?”容齐问道。

“是,您在朝上突然就晕过去了,当真吓坏奴才了。”小荀子的声音里带了哭腔。

容齐:“刘太医怎么说?”

小荀子扁着嘴不说话,眼泪却默默地就流了下来。

容齐看他这样子,不免也有些紧张,“朕这是没几天可活了?”他问道。

“刘太医说……至多三个月……”小荀子一边抹着泪,一边哽咽着说道。

容齐却松了一口气,招招手要小荀子扶他坐了起来,“三个月,刚好来得及。”容齐唇角扯起一抹狡黠的笑意,唤出无命:“去告诉镇国公,依计行事吧。”

太后口中他那庶出的皇兄,身份早已查明,果然是假的,但容貌却与先皇有七分相似。太后至今尚未将其接入宫中,而是藏于市井,大概就是等着自己命之将尽,给众人一个措手不及。待自己身逝,假皇子名正言顺登位,她便又可重掌大权。

但她以为,这皇室之中只她一人有野心吗?厉王与她合作多年,早年或许还为那点青梅竹马的情意,如今磋磨了20多年,情意还能剩几何?厉王身为先皇胞弟,若容齐身逝又无子嗣,这皇位便该是他来坐,他又如何会允许一个身份不明的人来抢夺?他今日于众目睽睽之下晕倒,刚好将自己病重之事以流言的方式传出去,此时只需将假皇子的事情稍稍透露一些给他,不信他与太后不反目。

容齐自空气中嗅到一丝湿润的寒凉之意,“是不是下雪了?”他问道。

“是,下了一阵了,您是不是觉得凉?奴才再去加一盆炭火。”小荀子说道。

“不必,扶朕出去看看。”容齐的神情像个兴奋的孩子。

小荀子也知劝说无用,只得用厚厚的狐裘将他裹了个严严实实,陪着他出了门。

天空一片阴沉的灰,羽毛般大小的雪片簌簌落下,容齐看着眼前这一片银装素裹,笑着,抬手接住一片落下的雪花,“瑞雪兆丰年,明年西启必定国泰民安。”

片片飞雪坠下,让他想起两年前的那场梨花雨,还有月色之下的那个人。三个月,容齐在心里盘算着日子,若今年天暖,说不定还能看到花开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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